傲殺人間萬戶侯，不識字煙波釣叟

十年前偶然讀到羅蘭的散文，其中有一句是：「點秋江白鷺沙鷗。傲殺人間萬戶侯，不識字煙波釣叟。」此句於世間學問大有深意，秘藏妙明之下手處。不覺神迷，那種閒情，那種況味，那種冷傲，不是言語可以形容。 後研習書法，蒐集漢隸中的斷片殘字，竟然發現那種超世忘機不沾塵埃的作品，都是民間碑刻，隱藏在林下。書道有三脈，一曰「線脈」，二曰「心脈」，三曰「氣脈」。字乃心畫，文乃心聲，如有林下之風，就會集自然山水之靈氣，匯與於毫端，一股靈氣，悠悠渺渺，從心底流出，就會有神來之筆，超然於俗物之外，更超越於知識之外。這就是性靈，性靈是用山水來養的，養得心中如名山大川般丘壑縱橫，自會云水禪心，下筆如神。 世上最妙的文字，往往樸素絢爛，氣韻入仙。自然如春花，濯濯如秋月，這種含斂著至愛和自由童心的書寫的文字，平和簡靜，遒麗天成，非大師可以比擬。但這一些傑作，都在民間，且是無名之人書寫，刻於石上。 天下之氣，分為清濁兩種。居芝蘭之室，久而不聞其香；處鮑魚之肆，久而不聞其臭。凡有清雅之氣的，可以給人帶來美的享受，亦可以把人的靈魂帶入天堂。 此句出處是元代白朴《【雙調】沉醉東風？漁夫》，全調云：「黃蘆岸白蘋渡口，綠楊堤紅蓼灘頭。雖無刎頸交，卻有忘機友。點秋江白鷺沙鷗。傲殺人間萬戶侯，不識字煙波釣叟。」美麗的畫面，高潔的精神。人生的最高境界，不過是忘世忘機，與自然合一吧。孔子曰：「朝聞道，夕死可矣。」孔子拜老子為師，所學不過一半，封建時代，他半部《論語》可以治天下。 中華文化，博大精深，其精髓，不過得於自然，達到天人和一的境界。悟透老子的道，道，其實就是自然，也就是佛陀所說的空，色不過是空所現的幻象。道法自然，不識字也可以悟道。禪宗六祖惠能，一字不識，卻徹見本性，成為一代宗師，其佛偈云：「菩提本無樹，明鏡亦非台。本來無一物，何處惹塵埃。」 古時的漁夫，大多不識字，依本性生活，卻更為淳樸，豁達。屈子做《漁父問答》，可以看見兩種不同的哲學思想在這裡交鋒，矛盾而統一。殉國也好，避世也好，都是一種自然的生存狀態，都是一種生活的抗爭。梵高殉畫，海子殉詩，三毛殉情，譚嗣同殉國是一種壯舉，孔子「達則兼濟天下，窮則獨善其身」是一種智慧，佛陀清靜平等，普度眾生，更是一種慈悲。 看取蓮花淨，方知不染心。「傲殺人間萬戶侯，不識字煙波釣叟」，一葉扁舟，一蓑煙雨，從此江湖逝，一生不染塵。有漁歌云：「滄浪之水濁兮，可以濯吾足。滄浪之水清兮，可以濯吾纓。」超逸世外，忘世忘機，回歸自然。 鐵肩擔道義，妙手著文章，以出世的精神做人，以入世的精神做事。「人間正道是滄桑」，我想既有屈子的執著，又有漁父的曠達，不偏不倚，行在中間，不矛盾，不糾結，內心和諧，才是正道。